台灣公投:核廢料比鄰40年 蘭嶼人的抗爭與共生

(德國之聲中文網)蘭嶼島上,依山傍水的小學的教室裡,傳出有關核廢料的討論聲,有學生說「我爸爸在那邊(貯存場)工作」、也有人問「為何要把垃圾放在這?」、「放月球呢?」。朗島國小四年級的學生的童言童語,問出許多政府、專家學者都難以回答的問題。

授課老師周家輝(Syaman Walamen)這門藝術課上,透過一張張老照片,向學生講解島上長輩反核廢的抗爭史,抗議至今仍未停歇,照片中的示威者的訴求-將核廢料貯存場遷出蘭嶼,仍未獲得台灣政府明確的回應。

他表示,在教育現場談核能及核廢必須客觀公正、不帶立場,希望能帶學生思考核廢議題,像是作為生活在島上的公民,要如何面對這塊土地上的問題。但就個人立場,周家輝直言:「這東西本來就不應該在蘭嶼了,本身錯誤的政策就是欺騙我們族人,我們希望它離開,但這三十、四十年了都沒有離開。」

他所指的是當年核廢料存貯在蘭嶼的決定並未取得居民同意。今年38歲的周家輝對德國之聲坦承,教了近十年相關課程,「有點無奈、無力」,因為核廢一直存在。 「我在教學的時候看不到盡頭,但是我還是必須有責任,必須要讓孩子知道核廢料在這邊,我們有什麼方法面對它。」

「那個抗議的人是我阿公-郭建平」

朗島國小教室的電視螢幕上,有一名頭綁布條、面目猙獰,站在官方代表面前的達悟族人,四年級的郭宇帆(Si Mangamed)舉手說:「那是我阿公。」他的爺爺郭建平(Shaman Fengayan)​​是蘭嶼第一代反核廢抗爭者,許多反核廢的抗議場合都有他的身影。

郭建平一生大半輩子都在與核廢料抗爭,他在蘭嶼家中接受德國之聲的專訪,數度情緒激動。他批評台灣政府,當年台灣依靠核能發展經濟,但達悟族不僅沒有享受到,還把最壞的東西(核廢料)丟到我們家來,「如果這不是不公義,還有什麼比這個不公義。」

宛如找到宣洩的出口,抗爭了數十年後,郭建平把對台灣中央政府的憤怒全部宣洩出來。 1982年核廢料運往蘭嶼時,台灣仍處在國民黨威權統治的戒嚴時期,政府對人民的言行活動會進行監控,因此還是大學生的郭建平,就因常參加反核運動而遭到老師、國民黨部、鄉民代表檢舉。

他說:「 我家這裡還有警察的信箱,假借巡視社區順便監視我在干嘛。」畢業後,他放棄了到澳洲攻讀民族學的留學夢,決定留在自己的土地繼續抗爭,沒想到這一抗爭就長達40年,整個青春都在與政府對抗。

年近六旬,講話仍鏗鏘有力,郭建平說在台北、蘭嶼搞(反核)運動,最大的感受是台灣無論換哪一個政黨,從來不把達悟族當人看,遑論作為人的公平正義。 「你滿口謊話謊言,或是不把人當人看的傲慢也好,我們無言以對。當初台灣政府為了運送核廢料而興建港口,欺騙達悟族把核廢料說成魚罐頭,稱漁船進來可以加工漁獲。」

對政府不信任

針對核廢料偽裝成魚罐頭的說法,台灣電力公司駁斥是「以訛傳訛」,並公布當年報紙明確寫道「我核能電廠廢料將存貯蘭嶼地區」,強調並未欺騙居民。但郭建平解釋,當年達悟族大部分都不識字,並說:「連中文字都不認識,根本看不懂你寫什麼」。

台灣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放射性物料管理局在其官方網站稱,蘭嶼龍門地區因地形封閉(三面環山,一面向海)、5公裡範圍內無民眾居住等諸多優點,經學者專家審慎評估後,決定於該地設置低放射性廢棄物貯存設施,該貯存場有23座貯存壕溝,共可存放13萬3728桶低放射性廢棄物。

郭建平不斷嘆氣說,即使抗爭那麼久遠的時間,從20幾歲到快60歲,仍在和政府辯論,「許多辯論過的人都已經往生了」。現在他只期待有生之年能看到核廢料貯存場遷場。

他說:「我希望我的孫子永遠不要再面對現在我們面對的這個狀態,我也盼望我的子孫不會再有核廢料的威脅,我們正在努力解決這些事情,不是為了我們這個世代,也是為達悟族整個世代的人在鬥爭。」

抗爭持續,也似乎看到曙光。台灣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2021年6月表示,台灣電力公司最晚必須在2029年將核廢料遷出,但蘭嶼大多數的居民卻不再信任政府的承諾,因為至始至終從未看到遷場的具體細節,核廢料要移至哪裡也未定案。

罹癌與核廢有關?

台灣大學風險社會與政策研究中心的資料顯示,1991年蘭嶼核廢料貯廠發生輻射外洩事件,3年後,蘭嶼的核廢料有四千多桶發生鏽蝕,都讓蘭嶼人感到憂心,特別是當身邊的人一一罹患癌症。

謝來光(Si Ngahephep)的姊姊就是其中之一,她向德國之聲表示,她的姊姊曾被發現有輻射殘留,但並未有明確的數據證明,後來進一步檢查,約七年前確診罹患乳癌,需要動手術及接受化療,心情非常沉重。

核輻射是否會引發癌症,台灣原能會官網明確指出,「輻射曝露的確會引起腫瘤或癌症發生機會或風險的增加,但並非所有的腫瘤或癌症均為輻射曝露所引起」。而台灣電力公司官網根據以往蘭嶼地區之流行病學調查結果指出,「並未發現居民癌症罹患率有異常現象」。

這樣的說法,謝來光無法接受,也不相信島上各地的環境輻射監測指數,並說:「我們很難證明是核廢料導致大家生病,政府在轉型正義後,並沒有要想要把(罹癌)這個數據公布出來。」

面對政府再三強調核廢料貯存場的安全性,謝來光表示憤怒:「如果真的那麼安全,那你就隨便找一個地方,那你就放在總統府下面,為什麼要千辛萬苦還開一個港口運到這裡來?」

她姊姊現在每一年都必須到台灣復診追蹤,她也擔憂自己的健康是「定時炸彈」。 「看到家人生病,不知道誰哪一天會輪到你,因為這是無色無味,輻射進到身邊,我們也不知道。你生病了,只能自己救自己。」

重啟「核四」公投題

台灣將在12月18日舉行公民投票,投票前的最後一個周末,蘭嶼人不像台灣大城市有政黨積極拉攏選票,日子照樣平靜的過,討論度也不高,比起其他議題,當地居民較為關切的是「重啟核四(龍門核能電廠)」這一公投題目。

今年33歲的朵蘿(Si Madolok)是島上的年輕人,身為達悟族的她,在蘭嶼經營民宿。她堅決反對重啟核四,並說「他們(同意者)不知道核四重起後,最終處置場在哪,最終處置場就只有一個(指蘭嶼),他們不知道重啟後,核廢料放到蘭嶼有多可怕。」

公投倒數之際,針對核廢料該如何處理,反核和擁護核能的團體都各自說法。反核的台灣環保聯盟創會會長施信民向媒體指出,因為核廢料問題現今實在無法解決,因此台灣不適合發展核電。至於擁核團體則主張可議核廢料是否能干淨、環保再利用,並強調核能便宜、干淨,重啟核四可補足台灣電力缺口。

核廢料成為「核四公投」的攻防焦點,國際社會對於核廢料該如何處置也尚未有共識,但在找到解決辦法前,台灣總統蔡英文2019年宣布要給予貯存核廢料的蘭嶼居民25.5億台幣(5.8億人民幣),以補償過去對於當地造成的傷害,以及當年未經蘭嶼人同意,核定放置核廢料的計畫。

25.5億補償金分裂蘭嶼人?

不過,這一筆錢對長年抗爭、要求核廢料遷出蘭嶼的抗爭人士而言宛如炸藥。郭建平認為,民進黨政府擺明不想管前朝(指國民黨)的事情,「為何這筆錢不拿去用遷廠的經費?」。

他質疑政府是以25.5億「買斷了整個島主世世代代的命運」,逃避原本應該面對的事實。 「你沒有誠意,你2025年(無核家園的目標)要廢核,蔡英文第一任的時候說優先處理蘭嶼的核廢料。」

朵蘿對於補償金也感到不滿,她認為這突顯出將核廢料遷出的機率有多低。 「全部的蘭嶼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只是它(政府)轉圜的方式,這並不是有辦法遷走,因為放到哪邊都不對,哪個無人島都不對,那麼容易的話不會丟一個25億的『炸彈』。」

另一方面,島上有部份居民樂見補償金注入蘭嶼,且對於台電給予的的就學獎學金或相關補助感到滿意,甚至擔心貯存場遷出後補助會跟著消失。但這些蘭嶼人相對低調、不願受訪。

「要環保還是先吃飽」

在蘭嶼核廢料貯存場擔任導覽員6年的張秋英(Si Nan Samonan),是少數願意發聲的人。她日復一日向參觀的民眾解釋核廢料的安全性,並以各種數據佐證蘭嶼的核輻射量處於正常值。

為了當個稱職的導覽員,她做了很多功課,也深信貯存場不會對人體健康造成危害,但她說,作為台電的員工早已被「貼上標簽」,說得再多,很多居民也不相信。 「他們會覺得,你領這裡的錢,你一定幫他講話,但如果我不了解,我有辦法回答這些問題嗎?」

對於貯存場遷出蘭嶼與否的態度,她其實相當兩難,一方面是這份工作能養家活口,若遷出就代表失業,但遷出又是許多居民的期待。她說因為台電租場地放核廢料貯存場,有租金有收入,蘭嶼也因此受惠能有些建設,對居民也有醫療補助。

事實上,幼兒保育專業出身的張秋英,原本是蘭嶼的幼稚園老師,6年前因為貯存場薪資較高而舍棄教職,她苦笑道:「你要環保還是要先吃飽?口號大家都會講,可是現實呢?你能不過生活嗎?」

但被問及若能填飽肚子還會否在核廢料貯存場工作,她回答:「我應該不會,我還是比較喜歡在幼兒園教書,小孩子前一秒把你氣得要死,下一秒說好愛你,心都軟了。」

想起當年的幼教工作,張秋英滿臉笑容,作為土身土長的達悟族人,她與其他人一樣熱愛這塊土地,但她認為遷場不是他們能自己決定的,「要遷走或不遷走,你也沒轍,即使抗議也沒用」。

在國家決策面前,張秋英選擇認命,但核廢料放在自己家門口,張秋英幾經思考後,還是忍不住道出了內心話:「若核廢料能不來蘭嶼,當然最好,如果能遷出就遷出吧,但......就沒有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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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宗憲, 李澄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