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懷念祖父蔣松輝

[nop]本人為蔣渭水曾孫蔣寶漳
台北醫學大學牙醫學學士碩士
現在日本國立長崎大學攻讀齒學博士
感謝民報日前關於本人祖父蔣松輝去世消息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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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寶漳 敬上


我的祖父蔣松輝出生於1913年1月29日,是反日本殖民運動家蔣渭水的長子,日前(2014年9月30日)於睡夢中安詳辭世,享年一百零一歲。我是蔣松輝長子蔣智揚的次子,據母親說我出生時與祖父面容神似,故深得祖父喜愛。並且由於父母忙於工作,小時候便由祖父母帶大,直到學齡。念書放寒暑假時,也常在新北市永和的祖父母家中渡過,算是孫輩中最有幸有緣蒙受祖父母疼愛的。這幾天來沉澱整理悲傷的情緒,決定訴諸文字表達對祖父無盡的感懷與思念。

祖父在17歲就讀台北高等學校時,代替父親蔣渭水,騎著腳踏車到台北郵便局向國際聯盟發出控訴日本殖民政府鴉片政策的電報;也在91歲高齡時,和史明老先生一起坐著輪椅參加228手牽手護台灣的活動。綜觀祖父一生,從騎腳踏車打拼到坐輪椅,面對更迭的政權與巨變的時代環境,不變的是體認自己身為台灣人,永遠堅持為台灣人貢獻心力的精神。除了上述較為人知的事蹟,在這裡我想和大家分享和祖父一起生活時,祖父私底下的一些小故事。
 
「知名文人」的鴉片有益論
有天祖父拿出一份泛黃的剪報,內容是日治時期台灣日日新報連橫發表的「新阿片政策謳歌論」(咸稱鴉片有益論),準備郵寄給友人參考。我按耐不住好奇詢問了詳情,經祖父講古並以我幼小的年智理解,我們家族的人冒著生命危險為同胞發聲,有人卻為了拿到可以買好幾棟房子的錢來配合暴政迫害同胞。即便幼小,也深感此事非同小可,便繼續問像這樣的事為什麼是靠祖父一人一信的傳達,而沒有登上電視或報紙讓大家都知道呢?祖父嘆了口氣說:「無法度」,然後拿出邱秀芷女士所著「民族正氣:蔣渭水傳」給我看。書中關於這段歷史的描述只用了簡單的一句」知名文人」在報紙上投書支持日本政府的鴉片政策。(此書近年再版後為「台灣民族運動的火車頭:蔣渭水傳」,已將「知名文人」改為「連雅堂」)
長大後我才了解祖父的無奈來自於「言論自由」以及「中立史觀」尚未落實,當事實無法被公開,為人作傳竟無法將歷史忠實呈現,那麼顛倒是非,抹黑打壓便會成為霸權政府愚民政策的利器,實非人民之福。
 
台灣話 是母語 大家愛 來救伊
在祖父書桌上常看到成堆的資料,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有兩份手稿,一份是「永懷父親」,為1997年接受電視台訪問時所記與父親蔣渭水互動情形的第一手資料(現發表在「雪谷松輝」部落格);另一份則是只有短短的十八字「北京話 是國語 台灣話 是母語 大家愛(台語: 要) 來救伊」,並在每個字上譜上簡譜的音符,似乎是自己配上的曲調欲方便傳唱。祖父生於宜蘭,在家中使用台語,求學時期接受日本教育習得日語;也向父親蔣渭水請來的家教老師學習過北京話的注音符號,在高等學校醫學預科時接觸當時主要醫學專門用語的德文,成年後在上海謀生時也使用過上海話。對語言本無任何偏見,端視需要運用。一次與祖父母同遊日本,日本服務生好奇我們家人的對話似乎有多種語言,祖父回答:「中国語、台湾語、日本語、勝手に使えます。」意思是說不論國語台語或日語都能隨心所欲來運用。
也是長大後才了解,台語在弔詭的語言政策下日漸式微,年輕世代可說是越來越多「不會說台灣話的台灣人」。我們能夠想像下一代再經過當權者的教育思想統御下,竟然無法學習母語,並誤認為母語是粗俗的落後語言嗎?祖父念茲在茲的是,身為台灣人一定要守護自己的文化,不能讓母語消失。用心良苦,寓意深遠,從十八字的手稿裡可見一斑。
 
你再撕 我再貼
「蔣渭水傳-台灣的孫中山」作者,前監察委員黃煌雄先生與我們家族素有深交。當年黃煌雄先生在競選立法委員時,祖父義不容辭全力相助,甚至動員還在讀小學的我以及長我一歲的哥哥都一起成為「競選團隊」年紀最小的志工。那時候和哥哥在祖父任職的製帽公司,祖父和父親利用周末無人的辦公室,要我們把一張一張的宣傳單摺好放進信封,然後用膠水黏好貼上郵票。還記得這樣反覆單調的作業後有喝到一瓶美味的可樂。之後連續好幾次,我跟在祖父後面,到處在公佈欄上張貼競選海報,記憶中真的是頂著大太陽用走的,把步行範圍可及的地方都完成。為什麼需要連續好幾次呢?因為我們貼好的海報幾乎不到一天就會被撕掉,我心裡想著:我們貼的時候也不會想到要把別人的撕掉呀!為什麼別人要撕我們的呢?這樣的行為對小學生來說已經是可惡至極的劣質選舉文化了。後來,祖父在每次貼上海報後,都在旁邊多貼上一張顯眼的黃色字條,寫著:「你再撕,我再貼!」。當然不意外的是連紙條也會一起被撕掉。
開票結果黃煌雄委員有驚無險順利當選,依稀還記得祖父和父親笑開懷的喜悅,不斷打電話到處祝賀。我也在大人們的對話中學到幾個新詞彙:「轉戰選區,策略成功」,「吊車尾」等等。現在想起來當初祖父堅持理想,不畏困難與阻撓只管去做的精神實在難能可貴;而走正道不出奧步,換來的成功更是值得尊敬。
 
希望馬總統真心認同台灣
祖父在2000年第一次政黨輪替時喜上眉梢接受日本媒體訪問,說:「台灣人終於有當家作主的一天!」。在2008年第二次政黨輪替時雖然難掩失落,也曾說:「如果馬英九總統是真心認同台灣,真心為台灣人做代誌,我嘛願意支持。」顯示祖父開放的胸襟。於是後來祖父也有多次受邀和馬英九總統同台的機會,也感謝馬英九總統多次對我們家族表示關心。但是「真心認同台灣,真心為台灣人做代誌」究竟只是選舉的口號還是能夠落實為具體的行動呢?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相信時間會告訴我們答案,也相信祖父在天之靈會好好監督,並保佑在台灣的每一個人。
 
歷史恆重演 溫故以知新
祖父每次寄贈藏書和資料予友人時,除了簽名外總會加註上「歷史恆重演,溫故以知新」這十個字。祖父走過一世紀的人生,歷經「殖民統治」、「言論不自由」、「禁說母語」、「劣質選舉文化」的年代。我們不禁要問這些違反民主自由人權普世價值的情形真的已經走入歷史了嗎?還是仍然每天像惡夢般在我們的生活中重演呢?看來身為後代的我們,還有很多必須努力達成的目標。祖父向來深入簡出,過著樸實無華的生活,終其一生不改其志,從未想過向當權者靠攏謀求私利。此番遠行,在天國的那一端,除了四年多前先走一步的愛妻將歡喜迎接之外,相信他的父親蔣渭水也會無比驕傲,優秀正直的兒子為他忠實傳承實踐台灣精神,整整一百年!